在我国不断延伸的高速公路上,有一个名字熠熠闪光——沙庆林,我国公路领域第一位工程院院士,交通运输部公路科学研究院(简称部公路院)研究员。
他是“工程师”,执着为祖国修好公路,研究成果填补我国公路建设领域诸多空白;他是“赤子”,7次援建亚非六国公路工程,为祖国赢得声誉;他是“老师”,一生恪守科学道德,为公路工程领域培养大批人才。他似石子,甘愿将一切奉献给公路;又如沥青,向公路释放全部热情。只要公路事业需要他,他就愿意一直走下去,直至生命的尽头。
2月23日20时58分,沙庆林永远地离开了他钟爱一生的公路科研事业,作别了他留下足迹的每一条高速公路……
哲人其萎,风范永存。大师远行,咸仰懿德。
一粒梦的种子长成参天大树
20世纪80年代沙庆林(前排左一)在现场工作。
雪落无痕,雁过留声。
一粒梦的种子,在沙庆林少年时就已种下。
年5月,沙庆林出生于江苏宜兴周铁桥镇。在他少年求学的日子里,必须经过一座桥,日军扛着枪、牵着狗站在桥上。他不敢看,也不愿看,他渴望能够走在一条坦荡大路上。
年,这个数次濒临辍学的贫苦农家子弟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选择了当时最苦最累最没人愿意学的专业——公路专业。有人觉得公路除了石子就是泥巴,而在他心中,公路是新中国的根本之根本,如同树之根基、水之源泉。
从此,满怀这样朴素的热情,他开始一辈子在祖国的公路上执着地行走,从事公路工程材料、结构、施工工艺和质量管理研究,将“在中国推广、建设优质、长寿命的半刚性基层沥青路面”作为自己一生的追求。
上个世纪70年代,沙庆林援助赞比亚公路建设时,调查研究该国的半刚性基层沥青路面结构,发现这种公路基层强度高,承重能力强,可减薄沥青面层、节省沥青,非常适合沥青匮乏的中国。
年,连续11年援外公路工程结束后,沙庆林回国主持承担了国家科技攻关项目“高速公路路面修建技术的研究”。
随后的两年里,沙庆林带领项目组共修建了4条试验路。试验取得的研究成果,为半刚性基层路面奠定了坚实的技术基础,使大规模修建高速公路在当时的中国成为可能。
年,沙庆林迎来人生中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大事:负责主持由国家批准的第一条高速公路——京津塘高速公路沥青路面结构设计研究项目。
“为了保证质量,我先建了试验室,研发了试验设备,针对京津塘高速公路的具体情况,从土基开始到沥青面层以及路面结构的设计方法,都做了详细的试验研究,使每项设计都有试验数据支撑,这种做法在以前还没有过。”年,时隔25年,沙庆林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依然十分珍视这段经历。
京津塘高速公路大获成功:其研发的整套适用于工地和固定试验室应用的多功能仪器和相应的试验方法被沿用至今;提出的半刚性基层、三层沥青混凝土面层路面的设计方案,为随后高速公路设计树立了标杆;“关于水泥稳定土的研究”“路面材料测试仪”“提高路面质量若干主要技术问题的研究”荣获交通部科技进步奖,并被纳入交通部行业标准《公路路面基层施工技术规范》《公路路面基层材料试验规程》及其他相关规范。
随着高速公路的建设,解决裂缝问题愈加迫切。当时,对于半刚性基层沥青路面裂缝的机理和原因,国际上尚无定论,一种比较普遍的观点是:半刚性路面裂缝是由基层引起的反射裂缝,最简单的措施是增加面层厚度。
年,他作为课题组长确立“七五”攻关课题“高等级公路半刚性基层沥青路面结构设计和抗滑表层”,系统研究半刚性路面裂缝形成机理。
通过几年的对比观测研究,沙庆林得出创新性结论——裂缝是从沥青面层表面开始逐渐向下传导,采用高质量沥青基本可以避免早期裂缝;从减少面层裂缝的角度来看,沥青面层最佳厚度是12厘米,也可以采用9厘米。
这一年,沙庆林备受病痛折磨,这边旧疾未愈、新疾加重,那边又必须马不停蹄地参加立项评审会、撰写课题研究大纲、出国参加国际研讨会……当他终于去看病时,医生狠狠地责备他为何拖延这么久:整个脊柱已经成S形、腰背肌肉僵硬得如同一块铁板。站不能站、坐不能坐的他入院治疗之时,宜兴老家的母亲因病去世,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奔波千里,只好让妻子代表他回家安葬母亲。这成为他平生最大遗憾。
年,沙庆林主持“八五”科技重点攻关项目“高等级公路半刚性基层沥青路面典型结构的研究”,继续贯彻我国“强基薄面”的设计特色,目的是提出适合我国高等级公路半刚性基层沥青路面的设计原则和方法,以及几个不同地区相应的设计指南和计算机辅助设计系统。
这是一项庞大的科研工程。沙庆林需要全国各地连续5年的天气资料,根据气温再计算热温差等各种统计数据。为节约经费,他每晚7时30分自己记录天气预报信息。后来他将这项任务交给了妻子,妻子坚持记录了整整5年。
最终,课题组推荐了12种半刚性路面典型结构框架、图表和使用指南,提出了全国7个片区的半刚性路面典型结构和使用指南。
上世纪90年代,我国掀起修建高速公路热潮,而沥青大部分依靠进口,沙庆林呼吁尽可能多用国产沥青。年,沙庆林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再一次强调“国产沥青不比进口差”,努力扶持民族产业。
半刚性基层沥青路面结构、强基薄面稳土基的设计思路,为我国高速公路的跨越式发展奠基;针对沥青混合料的矿料级配和原材料及沥青混凝土试件的两阶段检验方法,属世界首创……回首往昔,他的经历标注了我国公路建设技术一次又一次重大变革。
一颗赤子之心时刻向着祖国
沙庆林查看路面状况。
年,刚大学毕业不久的沙庆林报考了留苏研究生,并于年秋赴莫斯科公路学院学习。
“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学成回国参加祖国建设。”沙庆林曾深有感触地回顾。莫斯科公路学院的研究生,一般是6年学制,而沙庆林只用了2年零3个月就拿到了副博士学位。
他在莫斯科过着怎样的生活?年,他的学生、部公路科学院首席研究员王旭东到莫斯科公路学院访问时,见到了沙庆林当年的同窗和老师。据他们回忆,当年沙庆林留学时,每天早上5点起床,不是锻炼身体,就是看书、做试验。
年6月,带着满满两大箱书,沙庆林从莫斯科学成归国。
当时,教育部分配给沙庆林两个去向:一是回同济大学任教,二是到交通部公路科学研究所。他毅然选择了公路,做了一名工程师。“解放初期,咱们国家的公路都是土路,晴天行车时扬尘,雨天行车时就冒泥浆,根本走不了。”年,沙庆林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回忆起当时的公路情况。
拳拳赤子心,时刻将祖国的荣誉放在第一位。
年,沙庆林开始参与中巴公路巴基斯坦段建设。此后的11年间,他还参与尼泊尔、苏丹、索马里、马达加斯加和赞比亚援外公路建设,将中国智慧带到亚洲和非洲国家。
中巴公路巴基斯坦境内路段位于高山峡谷中,沿线气候变化无常、渺无人烟。山顶风化石飞奔而下,有人被砸死;山顶雪崩,有人被积雪掩埋;开山放炮,有人牺牲;此外还有泥石流威胁……在艰苦的环境中,沙庆林坚持创造性地工作,寻找省时、省钱又安全的方案。公路要经过巴托拉大冰川,按英国人制定的方案就要连续架桥绕过冰川口。沙庆林带人深入海拔近米的喀喇昆仑山,冒险走上冰川,勇敢了解未知。深入考察后,他认为冰川在退缩、公路无须架桥绕过冰川口。最后这个科学的建议得到了各方的认可。
随后,他在尼泊尔,负责加博公路的沥青路面施工,高山峡谷中安营扎寨;在苏丹,援建迈格公路,破解“棉花土”难题……无论是野外生活难题还是工程技术难题,沙庆林都一一破解。
年,沙庆林赴赞比亚指导塞曼公路建设。塞曼公路面层采用乳化沥青双层表面处治,这在当时是一种新的路面结构形式,国内尚未推广应用。沙庆林带领科研小组开展研究的同时,还重视与国际同行交流。
援建成绩有目共睹。塞曼公路举行通车典礼时,赞比亚总统卡翁达深情地说:“我们赞比亚把你们当成全天候的知心朋友,你们同我们一起又一次完成了任务,我们再一次向你们深表谢意。”
11年的援外生涯,风餐露宿,战严寒、抗酷暑。在恶劣的生活环境和艰苦的工作中,沙庆林撰写了《论建立新压实标准的必要性和可行性》《水泥稳定土基层和底基层》《沥青面层施工技术表面处治和贯入式路面》等报告。
巴基斯坦的高山峡谷、苏丹的酷热天气、赞比亚的疟疾,对他的身体都是考验,有些工友长眠他乡。沙庆林曾在一封信里对家里人说:“在和平建设时期,要工作也是会有牺牲。”即便如此,每当他看到在荒漠中绵延伸展的公路时,都会庆幸自己当初选择了这项事业。
坚持“岗位在现场”
求得一种奉献的幸福
年,沙庆林(左)出席第二届国际道路与机场路面技术大会,宣读论文后与主持人握手。
当年从澳洲引进的足尺路面加速加载试验系统。
科研为施工服务,即使临近古稀之年,沙庆林一年还有8个月时间奔波在工地上。年6月6日,《中国交通报》头版刊发了一组照片,记者在河北石家庄至河南安阳高速公路施工工地追踪到他的身影。
镜头里,他穿着短袖衬衫,或站在热气腾腾的沥青摊铺机旁仔细观察,或俯下身子认真查看沥青路面的粗糙度。沥青路吸热,夏天的地面温度能达到60℃以上,而在施工作业现场,路面温度更是能高达℃。
他还向记者展示了特制的皮鞋,鞋底钉上厚厚的胶底,穿在脚上再沾上沥青,少说也有四五斤重。穿着这样沉重的鞋子,他在路上一走就是几公里,甚至几十公里,一年鞋子要磨坏好几双。
沙庆林年以来的工作日记,有他每年“在路上“的数据:
年,9月至12月,考察调研了32条高速公路通车后的路面情况;年,全年共调研考察14条高速公路;年,12条;年,17条;年,11条;年,5条;年,3条……
“我就穿着这样的鞋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从冬走到夏……”沙庆林在一篇题为《让生命之花在公路上永放》的文章中这样写道,为了检查北京东西长安街上用SMA和改性沥青铺路的情况,年夏天,他从复兴门一步一步走到东单,边走边看边画。“有人好奇地看着我,以为是我在捡什么东西……我求得一种奉献的幸福。”
尽管晚年疾病缠身,一生行走的院士,依旧把汗水和心血挥洒在了万里坦途之上,路在他的脚下不断地伸延。行走之中,他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理论创新成果层出不穷。
用3个多月完成15个省30多条高速公路调查工作,写成《高速公路沥青路面早期破坏现象及预防》一书时,他69岁。
写作《多碎石沥青混凝土SAC系列的设计与施工》一书时,他73岁,在国际上首次提出“多碎石沥青混凝土SAC系列”的设计与施工方法,在路面设计理论方面有新的重大突破。在书稿撰写的关键时期,有一段时间他每晚只睡三四个小时。
“高速公路修建技术,国外发展得早,但我国经过近30年的研究,在某些技术的研究上已经不比国外落后,甚至超过了国外。所以要大胆应用自主研发的技术,不要迷信国外技术。”年,沙庆林在接受本报记者专访时自豪地说。那时,他已经79岁了,依然带领科研人员拼搏在长寿命路面等新世纪公路技术创新的最前沿。
所谓长寿命路面,就是寿命要达到40年,在这40年里,路面结构不发生损坏,不用大开大挖,只要对路面的表面层进行养护修补。年,长沙理工大学和部公路院共同承担了西部科技项目“重载交通长寿命沥青路面关键技术研究”,这个项目由沙庆林负责。
当时已75岁的他和项目组的科研人员住在河北秦皇岛试验路工地3个多月,每天监控施工质量。项目历时3年,取得多项重大研究成果。其中首次提出的SAC沥青混合料和CBG水泥稳定碎石级配设计理论和检验方法,属于世界首创。该课题凝聚了沙庆林的毕生心血,全面实现了他提出的路面设计四大内容,即路面结构组合设计、材料设计、厚度设计和路基路面综合设计。
创新,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兴旺发达之魂。与其他行业不同,公路工程行业有高度的本土化特征。沙庆林非常清楚技术创新对于公路行业的重大价值。当下的中国,既有大量新建高等级公路,又有大量进入中修、大修期的高速公路,到处是建设工地,到处都是创新舞台。
“公路建设普遍缺乏创新精神,一些人一味崇尚、照搬国外的模式、规范和理念,殊不知,公路建设也讲求因地制宜,在国外公路网络比较完善的情况下,新的问题和成果应该在中国产生。”年,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沙庆林表达过心中的忧虑。在人生最后的20年中,他身体力行地走在引领创新的征途上,打破国外技术垄断,为实现我国交通强国的宏伟目标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中国路面科技创新向何处发展?年,沙庆林正式退休。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为了研发具有中国特色的长寿命沥青路面建造技术,积极倡导修建我国自己的足尺路面试验环道,开展路面长期跟踪观测研究。
年10月,他的心愿达成。世界第一条以长寿命路面设计体系研究为目标的足尺路面试验环道在部公路院公路交通试验场内建成,是迄今为止最具多样性的路面研究平台。
科学精神感召滋养后辈学人
年,沙庆林(右一)工作照。
2月24日,部公路院发布的“沙庆林院士讣告”下,留言者众多,不舍、怀念、致敬之情溢出屏幕。
2月26日,部公路院会议室,院领导班子、职能部门主要负责同志全体起立,默哀一分钟,送别他们的前辈。
公路,是沙庆林的毕生事业,他将自己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祖国公路建设中。即使在本该安度晚年的时光,他心心念念的仍是如何奖掖后学、为公路事业培养更多青年力量。
年之后,沙庆林陆续接受长沙理工大学和吉林大学兼职教授的邀请,担任硕士、博士生导师。
“记得他在面试我们的时候说,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一定要到工地上去,一定要到施工现场去积累财富,做不到这一点,不能成为我的学生。”年,为帮助吉林大学培养青年教师,沙庆林亲自面试招收了3名在职教师为博士研究生,其中的女博士生王富玉在《沙庆林传记》中这样回忆。
“年3月19日,他送我们到天津市国腾咨询监理公司学习交流津蓟高速公路建设项目的相关试验方法,他让我们在那待了整整一个月,每天亲手筛料,做各项试验。”王富玉说,这段经历为她后来的科研与教学工作积累了丰富经验。
他这样要求学生,是因为他自己永远如此。他的学生都记得:常年下工地,他的鞋底钉着厚厚的胶底,鞋底下总粘着沥青混合料;他总是亲力亲为,即便晚年,仍改不了他的脾气——“既出点子,又动手”……
作为导师,沙庆林给予了学生们无限的关怀、支持和帮助。年,沙庆林在吉林大学任教期间,自费资助了一名学习勤奋却家境困难的学生——张勇。张勇回忆,自己在某条高速公路的室内配合比设计中出现失误,沙庆林严格要求他重做试验,并在看到试验数据后,又亲自再度复核。除试验外,无论是学生的学术论文,还是项目研究报告,沙庆林都逐字逐句地修改。
他将知识的种子播撒到更广的天地。年至年,沙庆林参与了四五十场讲座与报告会,累计有近万人到场学习。听课人群既有一线设计、施工、养护等技术人员,也有工程建设管理人员;既有院校师生,也有行业管理部门的负责人。
年1月,沙庆林应邀去广西南宁讲课,宣讲重载交通长寿命沥青路面。其间,不幸大病一场,自那以后,他的身体大不如从前。
沙庆林从没后悔此次南宁之行,他认为,向更多的人传播先进的修路理念,推广先进的科研成果,提高一线人员的业务素质,也是自己的责任所在。
年年底,沙庆林将一份资料交给部公路科学研究院公路中心长寿命路面课题组,由他的学生、课题组组长王旭东保管。这份资料是他在“八五”重大攻关课题中记录的天气资料,60个月页的记录表,外加写有沙庆林各种统计数据的一页,共计页。
这份资料的移交,不仅是科学数据的传递,更代表着坚韧不拔、严谨求实科学精神的传承,还有殷切的期望。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沙庆林高尚的思想境界、高超的学术水平、精益求精的敬业精神以及不知疲倦地跟踪、开创前沿技术的工作态度,犹如春泥一般呵护、滋养着后世学者。
“沙院士虽然已经离开了我们,但是他勤勤恳恳、忘我工作的奉献精神,严谨的科研作风值得我们每个人学习,他是我国公路科研行业的一面旗帜,沙院士的精神将在公路院永存。”部公路院院长张劲泉在默哀仪式上动情地说。
沙庆林曾说:“我觉得为国奉献永远是我的天职,路永远走下去,让它在我的脚下不断地伸延,伸延。”沿着他铺下的通途,他的后辈、他的学生、他引领的千千万万的公路科研人,正传承他的精神、带着他的遗志,在不断延伸的中国高速公路上奋笔书写新的辉煌。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记者梁微栾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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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李宁